十二月廿二。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
年节就在眼前,赵家已经阖府装扮一新,为着家宅安宁的好意头,小九最近几日都没怎么挨罚。
钱氏既是姨母又是养母,管教起她一个丫头片子,那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不但要管,还美其名曰是教她京城高门大户的规矩。
所以饶是小九已经进屋拥着炭火缓了半个时辰还冷得发抖,也没处说理。
小九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多亏了底子好,不然这样的数九寒天,在外头站上一个时辰,可是能要了命的。
炭自然也不是好炭,怎么烧也烧不热,她冷得厉害,很想喝一杯热茶,不,哪怕是热水,从内里缓和缓和,可是连一个给她倒水的下人也没有。
这倒不是钱氏有意苛待,实在是她的夫家赵得忠也不过是个包衣内管领,连屋舍都是赁的,哪里有闲钱置办仆役。
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家,赵得忠夫妇还要在小九这个“南方来的乡下人”面前摆谱,殊不知小九从记事起身边就有三五个嬷嬷丫鬟服侍,不知胜过赵家凡几。
小九生于苏杭一汉人之家,沺泾镇人士,世代民籍,父家姓尹,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书香世家,母亲钱氏门第显赫,不仅家学渊源,还带着一笔不菲的财物下嫁尹父,多年持家有方,免去尹父后顾之忧,使其专心读书。
钱氏唯一的不足之处便是子嗣。小九有二兄都早早夭折,故而父母爱她爱得如珠似宝,因她正巧生在乾隆九年九月初九,便取名尹沺九,在家时就唤做小九。
小九早慧,加之父母爱宠,便学得诗词书画,一家人和和美美,好不欢喜。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去岁南方多地水患肆虐,尹父染了急病,竟然一命呜呼,族中人丁凋敝、自顾不暇,钱氏强忍悲痛带女儿向北边投奔娘家,不成想她们孤儿寡母路上却走散了。
小九把身上仅剩的璎珞典当了,正想随着车队去通州外祖家,却被一对好心的母子告知通州正闹饥疫,他们才逃出来不久。
正是山重水复无路时,小九隐约记得在家时母亲曾说有一个嫁在京城包衣家的姐姐,她该称姨母的,于是便改道一路千难万难地进了京。
钱氏姨母知道妹婿病逝、妹妹下落不明后,对着小小的、可怜兮兮的甥女,实在是无法不“大发善心”把小九留下,从此充作女儿,视如妾出。
对,是把小九当成妾室生养的阿物,毕竟她自己老蚌生珠,有个娇生惯养、在后宅说一不二的女儿。
小九的这位嫡姐,闺名溪月,如今正是豆蔻年华,过了年就要进宫。
作为上三旗包衣家的女儿,不能自行嫁娶,要在二月初二送入宫中选秀,选中者作为备选宫女,受嬷嬷规训,半年后方另行安排杂役或侍奉宫中贵人。
这一待就要待到年满二十五岁才能放出宫。
满府上下无人敢提赵溪月入宫一事,因为赵家人都知道,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子,即便曾在宫里得脸,有的也无非主子赏的一点嫁妆,这在天子脚下、遍地勋贵的京城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失去年纪,又没有家族撑腰,她的下场显而易见。
最好的情况是赵得忠替她上下打点,在同样是包衣奴才的家中做个继室,退而求其次是妾室,然而就凭钱氏多年来被赵得忠不喜、如今更是连面都见不上的情分,赵得忠在她女儿婚事上出力的可能可想而知。如此就只能终身不嫁,靠赵家施舍过活,这也是大多数宫女历来的归宿。
因此,钱氏母女整日不痛快,变着法地折磨小九。
不知是冻得还是站得发麻的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小九拢了拢比自己身量大得多的棉衣,忽然有了些流泪的冲动。
她到赵家以后从不曾在人前哭过,每日看人眼色,谨小慎微地活,连钱氏都常常挑不出错。
只是今日冻得狠了,勾着小九想起了许多往事,一想到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她终于眼里盈了泪,强忍着才不落下来。
毕竟转了年她也才十三岁。
小九摸摸索索地爬上炕,阖了眼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堪堪有些睡意。
小九睡得极不安稳,一觉醒来,顶着眼底的乌青,穿戴齐整,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出门去触钱氏的霉头。
只求钱氏能在为女儿前程焦心的档口,没空搭理她、痛快放她回来。
不过就算是仍要罚站,小九也坦然多了,今日的风远不如昨日紧,何况自己在外裳里多夹了两件袄,她人小又单薄,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刚走到钱氏的正院门口,正巧钱氏一掀帘子出来,小九还来不及见礼请安,就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道:“你在这裹什么乱!还不滚回去好好绣你的花!”
小九甚少见钱氏如此暴怒,也不敢分辨,低着头便走。
刚走了几步,却听见屋里响起赵溪月的哭骂声。
小九来不及深想,像只受了惊的鹌鹑,几乎一路小跑,跑回自己的房内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