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轻易不给人看诊。</br> 寂寞的时候也感慨膝下凄凉无人继承。</br> 阿姊听说这事儿，推荐了董老医师。</br> 于是，他就提着束脩来上门了。</br> 老医师性格确实古怪难伺候。</br> 董老医师毕恭毕敬伺候了数年，摆出给对方养老送终摔盆的架势，对方才松口，一边教一边带着他到处给人看诊，有免费的，有收费的，每次都让他在一旁好好看着。</br> 他学得差不多的时候，老医师也走到尽头。最后半年都是在病榻度过的，整个人很虚弱，有什么都是躺床上口授。董老医师始终恭敬孝顺，擦背穿衣喂饭，亲力亲为。</br> 某天，老医师突然精神奕奕。</br> 不需要搀扶也能自己坐起，抬手招呼打水进来的徒弟，难得露出点儿笑意。</br> 【道儿，来。】</br> 【师父怎么起来了？】</br> 董老医师将水盆放在一旁。</br> 老医师冲他伸出手：【把脉。】</br> 董老医师茫然又不解，仍依言照做。</br> 老医师：【记住这个脉象。】</br> 董老医师便觉得不太妙，心下咯噔。</br> 他砰得一声跪在老医师的病榻前。</br> 老医师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力道之重不似绝脉之人，严肃道：【你记住了吗？】</br> 【记、记住了？ 【牢牢记住它？</br> 说完这几个字，老医师仿佛泄气皮球，力道断崖式下跌，面上满是疲态，指挥董老医师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寿衣取来，穿上之后躺回去，平静接受即将到来的死亡。</br> 半个时辰后，呼吸不再。</br> 他替老医师处理了身后事，学成归家。因为出身贫寒，没有拿得出手的家世。连老医师也说他天赋不怎么样，这点三脚猫本事去宫廷官署当学徒都没人要。没富人上门找他看病，只有庶民，一开始没什么名气还只能自己去找病人，之后又辗转各地谋生。</br> 多年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师父判断是对的，他的天赋确实有限，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活得长，见得多，阅历丰富，什么疑难杂症都碰到过。经验阅历弥补了那些不足。</br> 上了年纪，医术也精湛了。</br> 见惯人世百态，他突然就明白师父性格为何会那么古怪，不近人情，因为他们学的是医术，不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术。再精湛的医术效果也有限，而世间多得是身患疾病却无财力的病患，自己虽有能力救治可也要谋生。只是，他的选择跟老师有所不同。</br> 时常免穷苦庶民诊金，偶尔贴药。</br> 他看着干瘦的孙子，叹气，愧疚，抚摸年幼懵懂的孙子：【日后不要学爷爷。】</br> 对得起自己，但对不起家人。</br> 原本可以让孩子过得更好一些，再不济也能多吃几顿饱饭，有个安稳的住处。</br> 日子继续过得穷困潦倒。</br> 某日，董老医师带着孙子赶路。</br> 爷孙坐在路边树下歇脚。</br> 他正擦着汗，道上来了个老态龙钟，严肃古板的老者，对方背着个药箱。董老医师觉得对方的脸有些熟悉，但又实在想不起来。毕竟，距离他少年已过去三四十年。</br> 老者也是行医的。</br> 他问：【后生，行医几年了？】</br> 董老医师听到“后生”这个称呼，有些哭笑不得，他们俩站在一起，谁更老还说不定呢，嘴上道：【得有三十四年了吧。】</br> 十七岁拜师，五年学徒，五年学艺。</br> 自那之后，已有三十四年光阴。</br> 老者笑了笑道：【老夫这里有一门绝学，只是门下凋敝多年，没个徒子徒孙。今日看你有缘，要不要继承老夫衣钵？】</br> 董老医师愣了愣：【传衣钵？】</br> 跟着失笑：【老丈莫要戏耍于人，老朽跟你站一块儿，还要称呼你一声‘弟弟’，你得喊老朽一声‘老哥哥’。传衣钵也要寻个年轻后生，找半截身子能入土的作甚？】</br> 他们谁先入土真不好说哦。</br> 老者被拒绝却没丝毫生气的意思，道：【谁说你半截身子入土了？老夫能看相，观你的面相，是个长寿的，来得及。】</br> 董老医师见他神色认真，下意识想起当年师父临终前的模样，第二次拒绝也不忍再说出口。他误以为老者也跟他师父一样，老者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登时哈哈大笑。</br> 董老医师道：【老丈笑甚？】</br> 老者道：【你日后便知。】</br> 董老医师：【……】</br> 老者又问：【你行医三十四年，你可还记得自己这辈子一共医治过多少人？】</br> 董老医师摇头：【如何能记得？】</br> 太多了，他记不清了。</br> 老者对这个答案却很满意：【老夫这门绝学，没潜心学习五年，随人看诊五年，独自行医五年，医治病患上千，不可学。】</br> 董老医师显然符合所有条件。</br> 听到这些学习条件，董老医师心情更复杂，忍不住揶揄调侃：【有这十五年功夫下去，何人不良医？有天赋的，都能自立一派。老丈绝学门槛高，难怪门下凋敝。】</br> 老者笑道：【你日后便会明白。】</br> 董老医师问：【明白什么？】</br> 【生死人，肉白骨，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