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前夕, 万姓同梦,先人作态。
而江左数郡的寺、庙、观之中,泥胎顿作人语、彩塑霎时有灵, 众神倏尔活转, 均称旱魃作祟,天下将有大难。
更有第二天, 缠绵许久的雨季戛然而止。
烈阳高照, 土地里的湿气蒸腾如雾,消散不见。而江河湖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降水位。
由不得人不信。
上至权贵,下至百姓, 平时打僧骂道、一枚香油钱都要斤斤计较, 却一时之间, 都宛如成了虔诚信徒。各地纷纷举行盛事, 迎神娱神,以求灵验。
而神灵果然仁慈,不断降下教诲, 指示百姓如何去除旱魃。
安广县是最先响应的地方之一。
张老汉扛着锄头回家时,正看到村里临时搭建的神案上,立着一尊财神像, 供着三牲与瓜果。人声鼎沸, 附近同姓的几村的人,都聚集在此。
领头的是大户。
他家那天出殡, 亲娘尸生白毛,亲爹死而大笑。他全家吓得屁滚尿流,跑得飞快,以为自家要遭遇不祥, 遂不惜出大钱,遍拜众神以求平安。
故而,在神祗们降下灵验之后,大户家也最为高兴,到处宣扬,自家是最早打动众神的虔诚信徒之一。
于是,在最近迎神祭神的各种盛会里,尤其是在张家村等附近几个村的祭神仪式上,他家摇身一变,成了主持祭祀仪式的财神庙祝,几乎是说一不二。
连他那个六岁的、流鼻涕的呆儿子,都当上了为神祗捧花的“仙童”。
大户带着他的“神婆”夫人和“仙童”儿子,得意洋洋地站在村众最前方,脸上涂着油彩,于神案前振臂疾呼:“财神爷,请您明示旱魃所在!教导我等铲除旱魃的办法!我一定身先士卒,以除乡党之害!”
众人俯拜,跟着一起喊道:“请您明示!”
呼声中,那泥胎,一双点漆木眼,忽然活了过来,化为人类的肉眼,在泥面上转动。
随后,眼珠定定地看住了大户,财神开了口:
【旱魃分化无数,并不仅有一只。它们往往借人家世代之炁,藏于坟茔之间。坟上若生白须丝萝,掘之,可见不朽之白毛尸。此即旱魃借尸藏身。】
【张家村,即有一只。另一只正在诞生。】
【速去挖坟掘尸,毁其心脏,即可除去旱魃。】
闻言,众人的许多只眼睛,却刷地一齐看向了大户。
大户略含飘然笑意的神色,僵住了。像被雷劈了。
张家村。
坟墓。
白毛尸。
说的不是大户家的老娘,又能是谁?
大户家的这点事,如今可是先被张老汉,再是被他们家,尤其是他们自己给自家脸上贴金的时候,宣扬的省府皆知!
现在,财神爷亲口说,大户家的那老母尸骸,长出白毛,就是被旱魃附了体!
这时候,他能说出拒绝的话吗?
那他家这些日子以来,自诩是神前第一家,到处说要带头剿灭旱魃的话,岂不是都自打脸?
众目睽睽之下,在乡民们怀疑的目光中,大户青着脸,耷拉着眉眼,连连向众人作揖,半晌,才说:“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老母死后,竟被旱魃附尸!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吾不忍损害遗骸,但亦不忍坐视生灵涂炭,请众乡亲自便!我家回避之!”
够狠!包括张老汉在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想,连自家老父母的尸首都能舍出去!
不愧是靠横财、放印子发家的大户!
大户说完,果然领着全家都避了。
村民们则壮着胆子,在村长的带领下,扛着锄头、拿着铲子,前去铲除旱魃。
他们摸到了大户家的祖宗坟头。
天上烈阳高照。四周林深草茂,藤萝都爬到了坟碑上,几日下来,土地都干裂了,水位飞快下降,这些植物却一点儿没蔫。
一个村民嘀咕:“这地方,三天前,野草有长这么旺?”
当时,大户家挖开坟墓,准备合葬时,却见异像,当场吓得全家撒腿就跑,把老父老母的尸首暴露荒野。
两日之后,看尸骸没有异动,才小心翼翼地跑回来,将两具棺材合上,连土都不敢多掘几铲,就匆匆入葬。
因埋得浅,很快,村民们就挖到了棺材。
一挖出来,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
其中一具棺材上缠满了白毛,密密麻麻地,还蠕动着,宛如活物。而且另一具,刚葬入没几天的张大户老爹的棺材,也开始从缝隙里爬出白毛。
再晚来一天,张大户老爹估计也要变成“旱魃”了。
三个胆大的村民跳下坑去,抖着双腿,撬开棺材板,看到了棺材里躺着的尸首。
女尸肌肤发青,十几年未朽,宛如生时。周身的白毛,已由一寸长到了三寸。
男尸的躯体也冒了一层茸茸的透明发白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