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酒量不大好,几杯之后便面泛潮红,话语也多了起来。
“玄武门之变那一年,孤已经七岁,懂得不少事了,隐太子与齐王在玄武门下伏诛,左右亲信被铲除殆尽,之后秦王府的兵卒不仅封锁四门大索全城,将所有隐太子的党羽一网成擒,更冲入东宫与齐王府据说当时隐太子的幼子钜鹿王才只有六岁,哭着哀求父皇饶了他,父皇当时心生恻隐,却被手底下的武大臣们劝阻,最后不得不将两府男丁屠戮一空”
又饮了一杯,李承乾目光有些迷离,嗟叹道:“父皇也是人,亦有七情六欲,纵然平素再是如何深恨隐太子与齐王,又怎愿意手刃手足呢?可是情势所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即便当时隐太子没有死在玄武门下,结局也必死无疑,因为只要他不死,便有死灰复燃之可能,到时候死的就是秦王府上上下下数百口,以及追随父皇的那些个忠臣义士九五至尊,手执日月,这等至高无上的权力背后便是六亲不认、孤独终老,否则何来孤家寡人之说?就好比登上那一座世间最高的山峰,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唯有抛弃一切攀登至顶峰,方可一览众山、睥睨天下。”
房俊默然。
正应了那句话:高处不胜寒。
人世间太多时候皆是如此,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然而每当人们走上高处阅览风光,却都会发现诚惶诚恐,无依无靠。谁都盯着这至高无上的位置,谁都觊觎那天下无敌的风光,所以你又能真正相信谁呢?
有些时候,尚可退而求其次,可以选择。
可一旦走上这样一条攀登至高山峰的道路,便已经再无其他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所以李承乾这个人的性格其实不太适合当一个储君的,更遑论天下至尊的皇帝,他缺乏身为皇帝的决绝果敢,更缺少一往无前的坚韧绝情。
他不想当储君,也不想当皇帝,但是身世将他推到了这一步,除去排除万难勇往直前之外,却是毫无退路。
停下来,便是危机四伏。
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李承乾醉眼朦胧,酒入愁肠醉的快,他放下酒杯,拉住房俊的手,动情说道:“若非二郎死力相护,孤这个储君怕是早已被废,这东宫之内阖家上下估计业已蒙难,故而二郎之恩情,孤始终铭记在心,生生世世,不敢或忘孤今日尚有一事相求,还望二郎务必答允。”
房俊有些冒汗,尽管来到唐朝多年,可他始终不习惯两个男人这般“执手相望”,然而这会儿见到李承乾情真意切,只得强忍着心中不适,恭声道:“殿下但有吩咐,微臣莫不遵命。”
李承乾摇摇头,道:“非是命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命尚且可以有所不受,何况是孤这个太子?孤知道二郎乃是重情重义、一诺千金之人,所以只敢请求,不敢命令。”
“殿下直言无妨,但凡微臣做得到的,定然绝无更改。”
李承乾吐了口酒气,拉着房俊的手,看着他缓缓说道:“若是孤保不住这储君之位,阖家蒙难自然无需赘述,可若是有朝一日孤能够继承大宝、登上帝位,还请二郎保证,绝不加害孤之手足!”
当年玄武门之变,李二陛下得胜之后固然不得不杀自己的两个兄弟,可他再是心狠,也未必就能毫无负担的将兄弟的子嗣尽皆屠戮,让他们断子绝孙,可时势如此,纵然他有心宽宥一干侄子们,手底下的将领也绝不答应,断然不肯留下祸患。
他唯恐将来自己登基之后,房俊等肱骨之臣也害怕魏王、晋王的存在危及皇位,干脆纵兵入府屠戮一空永绝后患,到那个时候,恐怕即便他身为帝王也无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房俊叹道:“殿下心性赤诚,天下罕有,能够追随殿下成就大业,实是微臣之福气!微臣答允陛下便是,只要诸位殿下未有谋逆之举,微臣绝对不会肆意杀戮,令殿下背负暴戾弑弟之恶名。”
魏王李泰如今醉心于振兴大唐之教育事业,以他观之,非是极力遮掩另有他图,而是实打实的觉得这件事业干得有价值,既有成就感,又能青史留名,对于储位之争早已死了心思。
而晋王李治根基太浅,就算有关陇贵族鼎力扶持,李二陛下也不可能将皇位传给他。
历史上李二陛下并未打压世家门阀,与关陇贵族的关系也始终融洽,这才导致他最后将得到关陇贵族支持的晋王李治立为太子,如此一来可以保证政权的平稳过渡。
可现在李二陛下与关陇贵族之间几乎势成水火,又怎么可能将皇位交给晋王李治,使得自己这些年费劲心神打压关陇贵族的国策一朝废黜,甚至使得对手翻身崛起呢?
只要这两位稳稳当当,李二陛下其余诸子永远都没有机会染指皇位
李承乾很是感激,嘴里不停说着“多谢”
这当真不是客套。
身为皇帝自然有皇帝的立场,但是作为臣子,亦有臣子的利益需要争取、维护。他是太子,即便日后成为皇帝,心中感念手足之情不愿对兄弟们举起屠刀消弭后患,却也不代表臣子便会恭敬的听从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