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面色一变,悚然而惊。
不由得他不深思,难道自己也如蔡桓公一般,对于自己的“病”视而不见,直至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唯有自蹈死路?
房俊打量着车内的装饰,随意说道:“没有谁能长生不死,也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不衰,生旺死绝乃是世间一切之形态,循环不休,永无止境。权力、运势,皆是如此,当年长孙家在您的手中繁荣昌盛,就终究会有一天陨落消沉,这是天地之道,谁能忤逆?赵国公最应当做的,便是顺应天道,任其自然,消沉时积攒底蕴,留待他日厚积薄发,而不是一味的激流猛进,将最后一分元气耗费在不可违逆的大势之中,直至精疲力竭,永坠深渊。”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些触动。
他精于谋算,深谙人心,多少年来无望而不利,却从未如房俊这般从天地之道、阴阳运势去解析世事变幻。
不得不承认的是,有些时候哪怕谋算得再多、再准,却往往会出现更多不可控的因素,导致万无一失的谋算彻底失败。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使如此。
世间自有运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隋炀帝悖逆天道最终身死国灭,李二陛下顺应时势所以鼎定江山,难道就能说李二陛下当真比隋炀帝优秀的多?
对于见识过隋炀帝雄才大略的长孙无忌来说,绝对不会认为隋炀帝就不如李二陛下多矣……
然而他更为清楚的是,即便此刻明白了时势、运道的重要,却已然无法回头。由于之前的决策失误,尤其是数度谋算废黜太子,蛊惑、怂恿李二陛下易储,自己与太子之间的裂痕根本无法消弭,他早已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只要太子登基,怎么可能善待曾经几乎置其于死地的长孙家呢?
……
猛然间一恍神,长孙无忌发觉自己本是打算迷乱房俊的心智,却怎地居然被他影响了心绪,产生如此之多的负面情绪?长孙家被自己一手推上了风口浪尖,成则直上青云福泽后世,败则跌落凡尘永无翻身。
人世间没有太多的选择机会,更没有容错的可那,自己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只能咬着牙走下去,要么成神,要么成鬼,别无他途。
哪里还有更改之余地?
吸了口气,长孙无忌捋着胡须,沉声说道:“老夫这一生浮沉起落,早已见惯生死荣辱,子孙昌盛也好,家族陨落也罢,又有什么了不起?然而二郎则不同,你如今风华正茂、英姿勃发,距离人生之巅峰尚有许久之路途,又怎能不在意这一路是否安康顺遂,亦或是荆棘密布呢?”
房俊便轻笑一声,道:“下官虽然年轻,却非是未曾历经世事之人,赵国公以为这等挑拨离间之言,便能够左右下官的心智么?那您也太过小瞧下官了。”
长孙无忌笑了笑,只是这笑容难看得多:“二郎惊才绝艳,天下谁敢小觑?老夫就不信你看不到朝局的发展轨迹,如今有老夫与关陇挡在前面,无论陛下亦或是江南士族、山东世家,都会团结起来抵抗关陇贵族,可一旦关陇贵族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二郎就不得不直面江南士族、山东世家,甚至是……李二陛下!”
他目光深沉,语气悠远,紧紧盯着房俊的眼睛,缓缓说道:“当朝局之平衡终究打破,所有的和平亦将一朝破灭。没有了关陇贵族的牵制,难道二郎就如此有信心,可以单枪匹马扶保太子稳固帝国、建功立业?没可能的,单只是朝政的内耗,就足以将任何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死死的拖住,再想有所建树,无异于痴人说梦。”
从古至今,华夏最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什么番邦外族,而是自己。
论起政治斗争,老祖宗们早已玩弄的炉火纯青,独步天下,也正是因此,对于权力的争夺几乎耗费了当权者所有的聪明才智,权力倾轧勾心斗角,一幕又一幕的大戏在华夏大地上轮番上演。
若是某个时候有人统一了内部思想,使得整个帝国只能发出一个声音,那么就会焕发出这个民族最强悍的力量,封狼居胥追亡逐北,所有番邦异族就只能在汉人的铁蹄下瑟瑟发抖,卑微雌伏。
可是一旦相持不下内斗纠缠,巨大的内耗便会耗尽这个民族的血性,任凭番邦蛮夷叩关而入、生灵涂炭。
房俊的目光当真就放在权力的争夺上,意欲一言九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么?
当然不是。
所以他几乎是全天下最不愿意见到大唐因为内斗而耗尽元气,白白错过可以称霸世界之良机的那一个人。
而长孙无忌的话语,正好狠狠的击中了房俊的顾忌——就算此刻将关陇贵族尽皆清除,难道朝局便会安稳下来,一帆风顺团结一致了么?
绝对不可能。
只要有人,就有阶级;只要有阶级,就有权力;只要有权力,斗争就永远都不会结束。
没有了关陇贵族这个共同的敌人,余下的各方势力一样会为了权力展开明争暗斗,甚至规模更甚!
放关陇贵族一马,任由眼下这等谁也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