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长孙无忌此人,丘行恭其实一贯以来都是颇为不屑的。
他是世家子弟,但自幼军伍出身,骨子里流淌的都是军中悍勇无畏之血脉,无论是非对错,讲究的是迎难而上,有死无悔,似长孙无忌那般笑里藏刀、背后阴人,死都做不出来。
或者说,哪怕做得出来,嘴上也绝不认同。
见到长孙无忌咄咄逼人,甚至以他的家眷来威胁他,丘行恭冷笑着抖出一点猛料,老子当真不管不顾一吐撸尽皆抖落出来,你以为你背后的关陇贵族们就是铁板一块?
到时候你两头为难,可是比眼下老子什么都不说要更尴尬。
长孙无忌当即愣在当场。
万没想到不过是威胁了丘行恭一句,结果居然爆出这么大一个内幕……继续追问审讯下去,将这个幕后主使挖出来?
别扯了!
若是当真幕后主谋乃是关陇贵族之人,那么绳之以法、以正超纲自不待言,没人可以凌驾于国法之上,况且阴谋颠覆李二陛下的统治,那是违背了全体关陇贵族之意愿的。
可万一有关陇贵族身为从犯,那么就麻烦了。
处置还是不处置?
处置了,此等大案那必然有死无生,甚至整个家族都将受到牵连,你长孙无忌身为关陇贵族之领袖,没有借此大案为大家谋福利且不说,反而将自家人弄得家破人亡?
别说什么国法,在门阀世家眼中,从来就没有国法纲纪这一说,约束世间亿万黎庶的律法,在他们眼中就只是谋求利益的工具而已。
出了大事你不帮着自家人,反而将其绳之以法,你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如何配得上领袖之地位?
不处置,皇帝那边又交代不过去。
朕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并且默许了你从中谋求一些利益,可是你居然连参与谋反的罪人都要袒护,你到底想死想活?
长孙无忌左思右想,发现一旦当真有关陇贵族参与这两件案子之中的任意一件,自己将要面对的都是左右为难、两头受气的局面,怎么做都讨不到半点好处。
看着丘行恭一副“你要是敢听,老子豁出去什么都敢说”的神情,长孙无忌怂了,轻咳一声,转头看向孙伏伽,道:“此人罪孽深重尚且犹不知悔改,老夫提议,对其动用大刑,三木之下必有交待,孙寺卿、张尚书、刘中丞,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三人一起摇头。
陛下几次三番的叮嘱,不可对朝廷勋臣动用大刑,以维护朝廷颜面,做错了事可以杀头,但不能刑具加身予以折辱。
话犹在耳,说敢不听?
再者说,这三人也都不傻,长孙无忌哪里是当真想要对丘行恭动用大刑?分明是在为了稍后放水做铺垫——大刑又动用不得,讲道理丘行恭又不听,所以这幕后主使到底何人,实在是不好查……
孙伏伽道:“陛下有旨,丘行恭无论是否有罪,但是其一身功勋却是半分不掺假,所以不可刑具加身,以全君臣之情义。当然,此案乃是赵国公您主审,下官等人皆是陪审,所以动刑与否,您全权处置,吾等皆无异议。”
他的确性情刚直,绝无枉法之举,却不代表他不谙政治、不懂朝争。
首先,李二陛下的旨意便有着很大问题,似私铸钱币这等大案,必定要与谋逆之举有所牵扯,而这等大罪若是不能施以酷刑、击溃其心防,怎么可能痛痛快快招供呢?
既要追查幕后主使,又不能施以酷刑,这本身就有些矛盾。
其次,但凡一个稍微有一点政治敏感性的官员,谁都知道眼下朝廷重中之重,便是稳定,以便顺利进行明年开春的东征,在此期间,任何动摇、混乱朝廷稳定的人或事,都是绝对不被允可的。
丘行恭说的话大家都听得很明白,关陇贵族门非是铁板一块,或是觊觎、嫉妒长孙无忌之权力,或是意欲扶持新皇、谋朝篡位,总之都不可能对长孙无忌唯命是从,当飓风来袭、乌云压顶,长孙无忌这个所谓的潮头浪,也只能随波逐流而已,若想逆势而行,唯一的下场,便是粉身碎骨。
长孙无忌是死是活,这三位其实并不太关心,他们注意到丘行恭那种悲伤绝望却又有恃无恐这两种极端矛盾的心理之下展露出来的状态,这说明他背后的势力非常强大,大到他可以笃定长孙无忌绝对不敢胡来。
那么问题来了,那些人当中,难道只有关陇贵族参与其中?
有没有江南士族?
有没有山东世家?
有多少文臣?
又有多少武将?
细思极恐……
若是放在以往,孙伏伽固然不怕艰难,他一身清正忠肝赤胆,岂能畏惧那等魑魅魍魉、跳梁小丑?
然而眼下他却不得不斟酌行事。
深究下去,必然是一件惊天动地甚是动摇帝国根基的大案,这件案子爆发出来,举国震荡军民喧嚣,东征只能成为无限制的搁浅,甚至一个处置不当,有可能就此夭折,十年之内再无余力履行这项国策。